2022年中国十大刑事案件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证据学研究所所长 何家弘

2022年即将过去。岁末年终，人们都要总结这一年所做的工作，回顾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而不同专业的人士也会盘点该领域的重大事件。我是专门研究刑事司法的，因此就梳理了这一年引起社会关注的刑事案件。根据案件的性质种类和社会影响，我从中选出了10件，称为“2022年中国十大刑案”。下面我就简要介绍这十个案件。

第十名、劳荣枝上诉二审案

（一）案情简介

在1996年至1999年期间，劳荣枝与男友法子英以色情诱惑等方式，在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地共同实施抢劫、绑架、故意杀人案4起。案发后，劳荣枝化名潜逃，后于2019年11月28日被公安机关抓获。2021年9月9日，南昌市中级法院以故意杀人、抢劫、绑架三罪并罚，判处劳荣枝死刑。劳荣枝不服判决，提出上诉。2022年11月30日，江西省高级法院对劳荣枝案做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目前，该案已进入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程序。

（二）入选理由

第一，劳荣枝化名逃亡20年，颇有传奇色彩。该案的审判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在我去年评选的“2021中国十大刑案”中，该案就名列第二。今年，劳荣枝案的二审继续引起社会关注，主要看点是二审法院是否会维持原审的死刑判决。第二，劳荣枝案的二审，让人们看到司法的价值平衡，包括程序公正与实体公正的平衡，被告人权利与被害人及其家人权利的平衡。

第九名、舟山特大杀人案

（一）案情简介

1987年3月，浙江省舟山市公安局接到报案后，在定海区南部的海湾发现一艘搁浅的渔船，船舱内有多处血迹和钝器打击痕迹。经过调查，警方得知这是岱山县某村的渔船，一直从事海鱼买卖的生意。6名船员是同一家人。船员及其携带的货款下落不明。虽然没有找到尸体，但是警方确定这是一起特大杀人案。侦查人员进行了现场勘查和调查访问，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嫌疑人。2020年，浙江省公安机关发起“命案积案攻坚战”，对这起特大杀人案进行重点调查，终于发现了嫌疑线索。2022年8月，公安机关通过当年在渔船上提取的血迹，认定宁波男子蒋某某有重大嫌疑。9月7日，侦查人员抓捕蒋某某，随后又抓捕了另一名嫌疑人薛某某。经过审讯，两人供认了35年前抢劫杀害6名船员并抛尸大海的犯罪事实。9月16日，浙江省公安厅和舟山市公安局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告了这起陈年积案的侦破。

（二）入选理由

第一，35年前，6人遇害，没有尸体，这些元素就足以使本案引起社会的关注。第二，这个案件中还有一些悬疑问题。例如，嫌疑人蒋某某是怎么被发现的？认定现场的血痕迹与蒋某某的痕迹相同的依据是DNA吗？这个案件中还有什么证据？这些问题都要在审判中得到回答。另外，35年前的犯罪还要判刑吗？按照我国刑法的规定，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或死刑的，追诉时限为20年。但是刑法还规定，在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立案侦查以后，逃避侦查或者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虽然这个案件发生在35年前，但是公安机关当年已经立案侦查，两名嫌疑人逃避侦查，因此他们仍然要被追究刑事责任。

第八名、亿万富商杀人案

（一）案情简介

1999年，在安徽省界首市农村发现一具女尸。公安机关验尸后确认为他杀，但是未能认定死者身份，也没有找到破案线索。于是，尸体被火化，该案被称为“无名女尸悬案”。2012年，在阜阳市开办诊所的杨志才的侄女刘某某向公安机关提供了破案线索。经过侦查，警方认为该女尸是曾在该诊所打工的梅丽，而杨志才和外甥王夫伟有重大嫌疑。阜阳市公安局把案件移送阜阳市检察院审查起诉。但是检察院认为本案缺少认定死者身份的确实证据，做出了不起诉的决定。2018年，警方从案发现场的泥土中检出女尸的DNA，经比对确认该女尸为失踪人梅丽，然后再次逮捕了杨志才和王夫伟。此时，杨志才已经拥有多家医疗美容机构、美容养生会所和联营店，因此该案被称为“亿万富商杀人案”。2019年9月，阜阳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处杨志才死刑，判处王夫伟15年有期徒刑。二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安徽省高级法院审理后认为，该案部分事实不清，将该案发回重审。2021年11月，阜阳中院再次做出判决：杨志才死缓，王夫伟有期徒刑15年。两名被告人再次提出上诉。2022年10月17日，安徽省高院做出二审判决：杨志才死缓，王夫伟有期徒刑11年。

（二）入选理由

第一，此案历时23年，从“无名女尸悬案”变成“亿万富商杀人案”，颇有戏剧性。第二，此案的诉讼一波三折，堪称“大反转”。从检察院决定不起诉到中院判死刑，再从高院发回重审到中院改判死缓，并最终得到高院维持。这个案件的过程比结果更加引人关注。

第七名、宁波外教杀人案

（一）案情简介

2019年初，在宁波工程学院任教的美国人沙迪德·阿布杜梅亭认识了19岁的年轻女子陈某某。他谎称自己离异单身，与陈某某建立朋友关系。2021年5月，陈某某提出要分手，沙迪德不同意，并对陈某某进行威胁。6月14日晚八点，沙迪德到宁波市通途路一个公交车站附近与陈某某见面商谈。后来，沙迪德用随身携带的折叠刀捅刺、切割陈某某颈部和面部，导致陈某某大出血死亡。2022年4月21日，浙江省宁波市中级法院一审公开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沙迪德死刑。8月25日，浙江省高级法院二审公开宣判：驳回被告人沙迪德的上诉，维持一审法院的死刑原判，并依法报请最高法院核准。

（二）入选理由

第一，在中国工作的美国男教师杀死了中国女青年，引人关注。第二，法院依据中国法律判处外国人死刑，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第三，这个案件的后续司法程序依然值得关注。 

第六名、梁玉景、黎国都制造毒 品案

（一）案情简介

2016年底，广东的梁玉景和广西的黎国都商定，共同制造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然后，黎国都负责租赁制毒场地并找人做好前期准备，梁玉景负责购买制毒原料，并让人准备制毒工具。2017年4月，梁玉景让黎国都筹集制毒资金175万元，送到广东，然后将制毒材料运至广西。5月28日，梁玉景安排他人前往位于南宁市经开区某村的制毒场地，与黎国都等人共同制造冰毒。31日，公安人员在制毒场地抓获黎国都等人，当场查获甲基苯丙胺419.2千克、含甲基苯丙胺成分的固液混合物143.92千克和氯麻黄碱148.42千克，以及制毒工具反应釜等。南宁市中级法院以制造毒 品罪判处梁玉景、黎国都死刑，其他参与者另案处理。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法院二审维持原判。随后，最高人民法院对该案进行了死刑复核。2022年6月15日，罪犯梁玉景、黎国都被依法执行了死刑。

（二）入选理由

制造毒 品属于源头性毒 品犯罪，是我国禁毒斗争的打击重点。近年来，广东等地的规模化制毒活动得到遏制，但是也出现了向周边省市转移的现象，而且犯罪手段呈现分段式、隐秘化等特点。本案是重大制毒犯罪案件，参与人数多、组织分工细，制毒规模大，很有代表性。

第五名、谭修义改判无罪案

（一）案情简介

1993年7月，河南省周口市某村村民谭某某一家三口遇害身亡。警方调查后认定其邻居谭修义为犯罪嫌疑人，随后将其拘捕并获取了认罪口供。由于案件中的证据存在疑点，该案于6年后才有一审判决。1999年12月，周口市中级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谭修义死缓。2000年5月，河南省高级法院以事实不清为由，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02年1月，周口市中级法院作出重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和强奸罪两罪并罚，再次判处谭修义死缓。2003年7月31日，河南省高级法院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此后，谭修义走上了漫长的申诉之路。2022年，经由最高人民检察院抗诉和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再审，河南省高级法院于12月16日再审改判谭修义无罪。

（二）入选理由

第一，刑事错案是国人关注的社会问题之一。近年来，谭修义申诉案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关注。第二，自从1993年7月17日从家中被警方带走，至2022年10月20日被刑满释放，谭修义失去自由共计10744天，超过了29年，成为国内已知被羁押时间最长的冤案当事人。

第四名、年度“首虎”落马案

（一）案情简介

2022年1月8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西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张永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的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张永泽成为2022年落马的“首虎”。7月7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调查结果：张永泽贯彻落实新时代党的治藏方略不坚决、打折扣，钻营算计、跑官要官，严重破坏任职地区和单位的政治生态；靠环保吃环保，大肆进行权钱交易；是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相互交织的典型。经中央纪委常委会会议研究并报中共中央批准，决定给予张永泽开除党籍处分；由国家监委给予其开除公职处分。9月29日，据最高检网站消息，西安市检察院已经就张永泽涉嫌受贿案向西安市中级法院提起公诉。

（二）入选理由

第一，张永泽是2022年第一个被宣布查办的省部级干部，也是党的十九大以来西藏落马的首个中管干部，影响很大。反腐败依然是民众最为关注的社会问题之一。第二，张永泽是拥有博士学位的专业干部，也是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他长期在环保领域工作，曾担任西藏自治区环保局局长和山南市委书记，2017年升任西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时年仅48岁，是最年轻的省部级干部。他的落马，令人感慨，也发人深省。

第三名、南京女大学生被害案

（一）案情简介

2019年11月，南京的女大学生李某某在地铁上认识了男青年洪峤，二人很快确定恋爱关系。2020年7月，李某某失踪，父母多方寻找无果，就到公安机关报案。公安机关认真调查有关线索，终于在西双版纳找到了李某某的尸体，然后抓捕了洪峤等三名嫌疑人。洪峤供认，他因与女友李某某发生矛盾，就找了张晨光和曹泽青帮忙杀人并制定作案计划。洪峤把李某某骗到云南省景洪市，然后与张曹二人一起把李某某杀害并掩埋。2022年7月7日，西双版纳中级法院判处洪峤死刑，判处另外两名被告人死缓。洪峤三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9月20日，云南省高级法院做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二）入选理由

第一，南京的女大学生神秘失踪一事引起社会关注，警方最终在西双版纳找到尸体，案件侦破过程引人入胜。第二，这几年发生了多起引人关注的女大学生遇害案，例如江歌案和章莹颖案，因此，女大学生应该如何交男友以及在恋爱过程中如何保护自己等问题，也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

第二名、吴亦凡强奸案

（一）案情简介

吴亦凡是加拿大籍华人，是拥有大量粉丝的演艺明星。2021年7月31日，吴亦凡因涉嫌强奸罪被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分局刑事拘留。2022年6月10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吴亦凡强奸、聚众淫乱案。11月25日，北京市高级法院公布了吴亦凡案一审判决结果：检察机关指控的强奸罪、聚众淫乱罪成立，法院以数罪并罚，决定对其执行有期徒刑13年，附加在我国境内服刑期满后驱逐出境。同时，北京市税务局第二稽查局对吴亦凡的偷税漏税行为做出处罚决定，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共计6亿元。

（二）入选理由

第一，吴亦凡是演艺明星，拥有众多粉丝，因此他的案件在社会中产生了很大影响。第二，近年来，演艺明星的道德问题已成为社会公众讨论的热点。第三，吴亦凡走上犯罪的道路也引发人们关于青少年成长与家庭教育的讨论。

第一名、唐山烧烤店打人案

（一）案情简介

2022年6月10日凌晨，河北省唐山市某烧烤店发生一起寻衅滋事、暴力打人案件。警方调查认定，陈继志等9人在该烧烤店吃饭过程中，对在店内用餐的王某某等女青年进行骚扰，然后实施暴力殴打，造成4名被害人不同程度的人体损伤。警方抓获嫌疑人后查明，陈继志等人长期纠集在一起，在唐山市等地以暴力、威胁等手段，实施非法拘禁、聚众斗殴、故意伤害、开设赌场、抢劫、隐瞒犯罪所得等犯罪活动，形成了以陈继志为纠集者的恶势力组织。9月13日，河北省廊坊市广阳区法院公开审理陈继志等恶势力组织违法犯罪案。9月23日，广阳区法院公开宣判：被告人陈继志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24年；其余27名被告人分别判处有期徒刑11年至6个月。同时，河北省纪检监察机关也严肃查处了陈继志等恶势力组织背后的腐败问题和“保护伞”问题。

（二）入选理由

第一，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发生之后，很快就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打人者如此猖狂，如此邪恶，令人发指，令人愤怒。第二，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让人们看到社会治安存在的问题，让民众担心自身的安全。第三，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暴露出一些地方政府在扫黑除恶工作上的不足。黑恶势力是威胁社会安全的重要因素，是人民群众深恶痛绝的社会毒瘤，必须彻底铲除。总之，这是一起激怒国人的打人案，而且折射出许多民众关注的社会问题。

我国每年发生的刑事案件超过百万，因此这10个案件犹如豹之一斑。但是，一管窥豹也可以获得微观的真知，而且可以生发出更广或更深的思考。人类为什么会犯罪？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有的学者认为，犯罪的产生原因是社会制度、文化、道德、环境等方面的缺陷。不过，犯罪社会学派的观点并不能完全解释社会中存在的犯罪现象。为什么在同样的社会中有些人犯罪、有些人就不犯罪？即使生长在同一社会阶层或家庭环境中的人，为什么也有犯罪者与不犯罪者之分？于是，一些学者就从人类的生理和心理差异方面去探寻犯罪的原因。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人类的犯罪行为具有遗传性。总之，犯罪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人类至今还没有找到彻底解决的有效方案。然而，透过这些重大刑事案件，我们可以加深对犯罪背后的社会问题与人性问题的研究，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加有效地预防和减少犯罪，使我们的社会生活更加平和安宁。

法学家茶座何家弘  转自公众号刑事实务